探視

鐘靈真不算個膽子大的，她有很多怕的東西，如果能分發下去，足以讓天鐵營將士人手一個。

如果再給這些她害怕的事物加個排名，那麽，“兩個人孤零零闖進敵軍陣”，現在絕對可以高居榜首了。

她扶著林榮，不自覺地四處打量，抓緊了他的胳膊肘。

林榮拍了拍她。

幸好，不多時，宋玠得了通報，就有宋玠親自派出的人來迎他們了。這人比營外那些人客氣得多，甚至命人取回了林榮的拐杖，遞給他。

“殿下說，林副統領勞苦功高，叫我們不得怠慢。”

又對鐘靈一笑：“另一位殿下也說過，鐘靈姑娘是自己閨中密友，殿下叫我們不得放肆。”

他長著一張喜慶的娃娃臉，說出的話溫和又可信，與先前的人對比鮮明。鐘靈一恍惚，原本揣著的戒備和敵意掉了一地，一時幾乎拾掇不起來了。

還是林榮平平淡淡的聲音及時將她拽了回來：“那就多謝兩位殿下了。請這位小兄弟引路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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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了啟王，啟王也和和氣氣的，臉上帶著笑，手邊放著熱騰騰的三杯茶。他揮退下人，只留了一個衛真，招呼林榮和鐘靈自己來取茶：“與林副統領一別經年，雖然世事滄桑，但故人相見，還是一樁快事。”

又對鐘靈點頭一笑：“本王和鐘姑娘，也有過一面之緣。姑娘還記得麽？”

鐘靈自然記得，卻只是頷首，把臉埋到杯子的熱氣中，不多話。

她聽說世上頂尖的聰明人，也不過是一顆七竅玲瓏心——這位啟王卻不同些，他在該長心的地方，長著張心形的篩子。

尤其，這位啟王與自己初見他時，似乎不大相同。她也說不上是哪裏不同，他身邊似乎總是一派春風融融的，這回見面依舊，可是，她莫名總覺得毛骨悚然。

林榮顯然也生怕被啟王帶進坑裏，取了茶，沒顧上喝，直白道：“殿下，屬下前來，是為了送來這位醫女。”

宋玠喝了一口茶，目光從他身上，挪到了鐘靈身上：“看來，這位鐘姑娘果真是醫術了得了。”

鐘靈哪敢被他這麽誇，忙道：“哪裏哪裏，民女只是慣常為殿下調理身子，對殿下狀況了解些，擔不起醫術了得四個字。”

宋玠微微一笑：“這麽說，鐘姑娘志在必得。”

鐘靈只覺他句句是深意，不敢多答，只又推脫了一句：“民女只是……盡力一試，不敢保證。”又東張西望一眼，問：“那麽，殿下在何處？”

宋玠含笑看了她一眼：“她是女孩，在此多有不便，既然你想見她，我們就去見見她吧。”說罷，真就叫了人為她引路，自己和林榮衛真跟在後面。旁人都乍著後頸，如臨大敵，他倒是悠閑，溫聲對林榮唏噓：“看來這些年，林副統領是一直跟在玥兒身邊了。怎麽好好的，受了這樣的傷？”

林榮打著十二分的戒備：“屬下不敢違背先皇旨意，自然好好護衛安樂殿下。至於這條腿……”他真心實意地苦笑了一聲，“殿下身邊，風波不斷，是屬下功夫不到。”

宋玠也嘆了一聲：“林副統領……真是盡心盡力。”

說這話的時候，他眉眼低垂，林榮只覺得他難過，卻瞧不出他是有幾分真心的難過。還要再細看，那個叫衛真的，已經有意無意上前兩步，擋住了他目光：“我是此軍主將衛真，久仰閣下大名。”

鐘靈回頭看了一眼——仗著宋玠還在維持著表面的客氣。

林榮笑道：“我竟不知，自己這麽有名。”

“天鐵營容副將，戰無不勝、攻無不克，自然是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。林副統領還將安樂殿下保護得那麽好，像我們這些做人護衛的，自然都以林副統領為榜樣。”

林榮搖了搖頭，苦笑一聲：“……盛名之下，其實難副。”

宋玠道：“聽說這些年，玥兒過得不錯。以她那橫沖直撞的性格……還要多謝辰王和林副統領對她照料縱容呢。說來，明月也還一直在她身邊嗎？”

林榮頷首：“明月姑娘忠心護主，雖已到了許配人家的年紀，卻不肯出宮去，始終像在皇宮裏時一樣。”

宋玠微微一滯。

就像明月打小在宋如玥身邊服侍，他也有個打小相伴著長大的小廝。那是個叫昭雪的青年，接人待物從容溫和，不像明月是個暴脾氣，就連宋玠，都不知道他有沒有發過火。

可惜他心狠，在城墻上一念假死。昭雪留守深宮，想必……已經被辰恭鐵蹄踐踏而死。

他是個冷靜的人，往常，只在深夜時回想這些舊事。可是林榮的出現，雖在他意料之內，卻意料之外地勾他回想起了這些。

他靜靜笑了一笑，眼裏有些發熱。

倘若昭雪活著，想必也與他相對不識。只因他容貌雖未大改，心卻變了。

所幸，鐘靈這時候開了口：“殿下究竟在何處？”

前面引路的士卒原不想好好說話，卻想起衛真宋玠都在自己身後，只好忍氣吞聲：“就快到了，就是眼前那個帳子。”

鐘靈腳步驟然加快——被宋玠叫住了：“鐘姑娘不要心急。”

她腳下一頓。

就聽宋玠不緊不慢道：“玥兒近來身子不好，你也知道。這時候，她只怕還在睡。”

眼下已經入夜，鐘靈敏感地捕捉到了一個字眼：“還？”

宋玠笑道：“不錯。她慣常是用過午飯就開始睡，一睡到子夜才能醒，喝了藥就又睡過去，直到次日晌午。”

鐘靈聰明是聰明，卻不是從小勾心鬥角的，城府遠不及宋如玥，不自覺地對他露出了狐疑的目光。

宋玠神色自若，還是那樣的笑：“的確，也不全怪她身子弱。前兩天，辰王送了封信來，她看完，不知想了什麽，伺機鬧了一場，如今是累了。”

他語氣平和，可是林榮鐘靈都聽懂了——

林榮壓低了聲音：“殿下，公主是您親妹妹。”

“正因是親妹妹，本王才要如此關心她。”宋玠活似個刀槍不入的，臉上輕淡的笑堅固得能陪他上刀山、下火海、滾油鍋，“二位無需多慮。”

鐘靈忍耐不住，心一橫，大步竄進了宋如玥那帳子。

宋如玥果然睡著。

只是，並不安穩，臉上沒什麽血色，眉心微微皺著。旁邊坐著幾個看守她的衛兵，一見有人來，頓時抽刀起身：“何人？！”

“——稍安勿躁。”宋玠的聲音穩穩地跟了過來，“她是本王和衛將軍帶來的。”

那幾人遠目瞧見衛真，果然頓住了。衛真也很快到了，低聲下令：“把刀收好，出去。”

帳內逼人的刀光這才一一消退。

宋如玥還是皺著眉躺在那裏，一動不動。鐘靈見這裏只剩了寥寥幾個人，蹭著挪近了宋如玥，第一步卻不是把脈，而是去試她的鼻息。

她人都是木的，半晌，才覺出一絲微弱的、冰冷的呼吸。於是終於松了一口氣，抄起宋如玥手腕，凝神診脈。

林榮就在她側旁站定，隱約為她隔開了宋玠和衛真。不過鐘靈診脈也不拖沓，很快撤了手。她看著宋玠回想了一二，抿了抿嘴角。

準備好了，才開了口。

她聲音平平淡淡，聽不出喜怒悲歡，幾乎把她平日裏的靈動都壓平了：“臣女初見啟王，是在辰臺。殿下得了消息，還沒有完全確定，就從王宮飛奔了出去，一身衣服都不肯換，只怕錯過啟王殿下。可惜，還是落了空。”

宋玠怔了怔，笑了一下：“那一次，本王和玥兒有緣無分。”

“後來，啟王殿下次次與辰國作對，殿下身在啟王辰王兩位殿下之間，左右為難。及至啟王殺了孟王，殿下傷心欲絕，可是，也還沒有完全對啟王失望，仍在苦苦思索兩全之策，正值西征，勞心勞力，已損心神。西征後，北境告急，殿下憂心辰王，帶傷千裏奔波，誰知又是為你而與辰王爭執不下，昏迷十數日，醒來後，兩人仍爭吵不斷，殿下常以為自己有負辰王，始終不得平寧，卻也始終不曾怨過啟王。直到燕王乞封，殿下都還在說，玉璽是為啟王留著的。只要啟王別太過分，她都為你留著玉璽，為你日後，添一分保命的資本。”

這一回，宋玠神色動搖了。他幾乎是一恍惚，看著宋如玥，眼底竟顯出濕潤的愧色來。

“本王——”

鐘靈不聽他的。她不知哪來的熊心豹子膽，剛才還不敢直視啟王，現在就敢氣焰囂張地打斷了他的話。

“——民女一直以為，殿下那性格，最是剛烈，能得殿下如此偏心之人，待她起碼也給足了真心。”

林榮不知她為何提起了這些舊事，還數落得這樣詳細，看著宋玠為難，他也不忍，於是輕輕點了一聲：“鐘——”

鐘靈聲音卻驟然拔高。

“——可我沒想到，啟王竟是這樣的人！”

“本王——”

鐘靈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，尖尖細細的手指戳破了她的拘謹和恐悚，鋒利地刺向宋玠的臉——

“——殿下身子虛弱至此，不救治也罷了，還用這樣的虎狼藥！”她氣得聲音也發尖，從身到心都成了一團發抖的刺猬，手指像武器一樣，對著宋玠指指點點，“殿下的命，啟王是全然不在意嗎？！既然如此忌憚殿下醒來，不若幹脆將她殺了，一了百了！”

宋玠目光越過她，在宋如玥臉上一落，旋即被燙了一下似的，飛快轉開了：“本王——”

林榮也聽得心驚、心冷，不免上前一步，低聲問：“殿下……鐘靈姑娘說的——”

宋玠看著他，嘴唇動了動，沒說出一個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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